《鐵軍》
- 特稿
- 老兵親述
- 尋訪新四軍老戰(zhàn)士
- 中國夢·邊防情
- 多彩軍營
- 昔日根據地 今日新農村
- 海洋島嶼與國防
- 感懷新四軍
- 新四軍詩詞品讀
- 崢嶸歲月
- 綿綿思念
- 將帥傳奇
- 史林新葉
- 老兵風采
- 鐵軍精神進校園
- 我與新四軍
- 紅色景點
- 藝苑
- 連載
- 本刊專訪
- 特別閱讀
- 我與鐵軍
- 新四軍故事匯
《鐵軍·紀實》
《鐵軍·國防》
您的位置: 首頁 > 《鐵軍》 > 老兵風采 > 五訪甘祖昌
五訪甘祖昌
作者:徐志耕 責任編輯:姚云炤 來源:《鐵軍》 日期:2025-03-24 瀏覽次數:8328
翻看老照片,看到這張自己(左2)與甘祖昌(中)合影,想起從1973 年到1977 年,每年一次,連續(xù)5 次采訪甘祖昌將軍,目的就是一個,解開將軍當年為什么要回鄉(xiāng)當農民的“謎團”。
作者與甘祖昌合影
翻看老照片,看到這張自己(左2)與甘祖昌(中)合影,想起從1973 年到1977 年,每年一次,連續(xù)5 次采訪甘祖昌將軍,目的就是一個,解開將軍當年為什么要回鄉(xiāng)當農民的“謎團”。
當時,我由北京《解放軍報》派駐福州軍區(qū)記者,負責閩贛兩省部隊的采訪報道。防區(qū)地域很有特點,一是福建前線的對臺斗爭,二是江西老區(qū)的光榮傳統(tǒng)。1972 年冬天我參加了駐閩南部隊的野營拉練,過了春節(jié),江西省軍區(qū)約我去采風,我立即想到中學課本上《將軍當農民》的甘祖昌,便提議去井岡山看看,重點是訪問甘祖昌將軍。雄偉的井岡山使我了解了土地革命和武裝斗爭的歷史。下山到蓮花縣,便聽到“蓮花一支槍”的故事。這一切,甘祖昌是親身經歷過的。他1926 年就參加了打土豪分田地的農民暴動,1927 年入黨,是井岡山斗爭的紅軍老戰(zhàn)士。
走完五六里鄉(xiāng)間小路來到沿背村時,一幢土磚砌墻的二層老屋引我來到甘祖昌將軍的家。還沒進門,甘將軍便迎出來握手問好。他中高個子,花白短發(fā),紫紅臉膛,黑布老棉衣的下擺系一條白布腰帶,腰帶上斜插一根竹管煙斗,他面帶笑容地說“你好你好”。他的講話含糊不清,好像鼻腔中堵塞了什么東西。后來才知道這是他頭上3 次負傷的后遺癥。1928 年在湖南攸縣的戰(zhàn)斗中被白匪軍砍了一斧頭,1934 年長征途中敵人射來的一發(fā)子彈一半進了腦門,后來發(fā)炎化膿,從額頭爛到口腔,牙床里側爛了一個洞。1951 年因公翻車頭部第三次受傷,鼻梁骨摔斷,腦震蕩造成了嚴重的頭疼病,額頭上還留下兩道傷疤。
我敬仰地稱呼他“甘將軍”。他說:“不當將軍了,我現在是農民,就叫我老甘吧。”我不能這樣叫。就按照當地人的習慣,喊他“甘部長”,他當過新疆軍區(qū)的后勤部長。甘部長的夫人龔全珍在當地任小學老師,看得出是一位知識婦女,但打扮裝束已是當地農婦的模樣了。他們的子女都在上中學小學,熱熱鬧鬧的一個大家庭。
因為這里是距縣城幾十公里的山村,沒有客棧和飯店,甘部長說:“就住我家里吧。”
這幢土磚樓屋有十幾個房間。一樓是客廳、廚房和放農具的雜屋,二樓是房間和儲藏室。窗戶大多蒙的是塑料薄膜,我住二樓朝南的房間,杉木床鋪,掛著一頂又硬又黑的麻布蚊帳。土布縫制的棉被又厚又重,褥子下鋪著厚厚的稻草,睡在上面,聞得到干草的清香。房子里沒有廁所,只在墻角放一只糞桶。
甘部長天剛亮就踩著露珠去田間看禾苗了。早餐是稀飯加紅薯,中午吃米飯。除了蔬菜,甘部長特地殺了一只鴨子招待我,可是我沒有口福享用火紅的辣椒炒鴨子。我怕辣。
我去拜訪甘祖昌的目的,首先是崇敬他的品德和精神。重要的任務是了解一下他回鄉(xiāng)當農民后的事跡以及大家對他的評價。當我提出這個要求時,甘祖昌一邊說“好嘛好嘛”,一邊向儲藏室走去。他提來兩只化肥袋子,然后搬來兩條木凳,擱上一個竹編的大曬匾放在上面,提起兩只布袋朝下一倒,倒出來成千上萬封從全國各地寄給他的信。“你先看看。”他說。
我驚訝了一下,立刻如獲至寶似地坐下來了。寫信的有工人、農民、干部、學生,也有部隊的同志。來信的時間1960 年前后最多。可能是《將軍當農民》的報道發(fā)表不久,全國掀起了向甘祖昌將軍學習的熱潮。我一封一封地認真讀著,有的還未拆開,信中字跡各異,但表達的內容大體一樣,大多是表示敬意,決心學習老紅軍的革命精神。也有不少人在信中提出一些問題,我認為這是最有價值的線索。提問的要點是:你經過長征,當了將軍,為什么還要回農村?為什么還想當農民?
這是一個很尖銳的問題,也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因為甘祖昌將軍不可能一一回信,作為記者,我應該滿足讀者的愿望。所以,我當時就決定,以這個問題為線索,深入采訪將軍當農民背后的故事。
甘祖昌脾氣很倔,基本上要聽他的安排。他不會坐下來和你耐心細致地長談,我只好跟著他到田間地頭,村前村后去看莊稼、水壩和油茶樹,順便問一句兩句。我要他多講講過去的故事,他說:好、好。來到村后的虎形山,他說:我的一個戰(zhàn)友叫劉春林,他在給部隊送彈藥時,被白匪軍打死在這里。
回憶往事,甘祖昌給我講了他的苦難家史。他小時家里8 口人,租地主11 畝地,一年忙到頭,全家吃不飽,四弟送了人,小弟弟餓死。他8歲給地主干活,被打了兩個耳光。講到農會打土豪時,他興奮地指著山下大片農田說:“那時我當土地委員,給窮人分田分地。”儲藏室的墻角,還珍藏著土地革命時他用過的一支梭標。
我費力地聽著他從鼻腔中發(fā)出的含糊不清的每一句話。幾十年前的事他仍然記得。
有一年我去拜訪正是夏天,甘祖昌從自留地里挖來紅薯和蘿卜請我吃,還用紅薯藤炒了一個菜,綠葉紅椒,色香俱佳。他說:“自己種的菜好吃。”晚飯后我們在沿背河的攔水壩上洗澡。當地人說:這是甘將軍用自己的錢修的,不但能澆地,還能發(fā)電。
也是這一次,我去了甘祖昌的大兒子甘錦榮家。他有三四個小孩。他的家也在村子里,住的是幾間老舊平屋。我去時他們正在吃中飯,客堂中間放一張杉木板方桌,桌上只有一盆剁碎了的生紅辣椒。一人一碗冷飯,兩三個孩子趴在桌上,用筷子夾著紅辣椒往嘴里塞。那一年錦榮47 歲了,黑瘦的中等個子,他用無奈的眼神告訴我生活的艱辛。他本來是在新疆八一鋼鐵廠當工人,父親要回鄉(xiāng)當農民,便要求兒子一起回老家。面對這一大碗紅辣椒,我鼻子發(fā)酸,眼里含著淚水,這一幕永遠銘刻在我的記憶中。
我也找村里干部和老農交談,讓他們談談心中的甘祖昌。他們說甘將軍還是農民本色,回鄉(xiāng)的第3 天早晨,甘祖昌背著糞筐,帶著小孩村前村后拾糞積肥了。他還在虎形山上帶頭開荒山地,有人勸他紅土上不長莊稼,他說這塊土地上有烈士的鮮血和遺愿。我長征路過云南貴州,那里的紅土上玉米紅薯長得很好。那一年全村開了20 多畝荒地,第2 年就收獲了不少糧食。以前沿背村大多是冷水田產量不高,甘祖昌帶領社員施農家肥改良土壤,還開溝排水,使600 多畝冷水田改造成高產田,產量翻了一番。全公社有幾千畝山坡上的望天田,干旱缺水,甘祖昌和公社劉書記跋山涉水看地形,帶領幾百個社員經過5 個多月的艱苦勞動,造了漿山水庫、建了40 多里長的水渠,第2 年全社糧食自給有余。為了出行方便,甘祖昌還帶領大家修橋鋪路,建了大小橋梁12 座。
為了修水庫建電站買化肥,甘祖昌自己種菜種煙,節(jié)衣縮食,把有限的工資大部分用在了集體生產上了。據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57 年他回鄉(xiāng)后至1974 年的17 年間甘祖昌每月工資300 多元,他將大部分收入用于公共事業(yè)。對于甘祖昌無私奉獻的行動許多人不理解,特別是他嚴格要求子女,艱苦勤儉的家風引起過一次次的矛盾。當然迫于他的威嚴,誰都不敢頂嘴。那是個收入微薄物質缺乏的年代,人們生活大都困難。我吃住在他家,對于甘祖昌嚴格教育子女的事,我是耳聞目睹的。
大女兒平榮在地區(qū)衛(wèi)校讀書時聽說要招女兵了,她連忙給父親寫信,希望父親給征兵辦打個招呼。甘祖昌回信批評了女兒,他說:走后門的事我不干,再說你眼睛近視,不符合條件。后來聽說平榮當了兵去部隊了,甘祖昌氣得要寫信到部隊叫平榮退伍。老伴龔全珍說:平榮當兵是經過體檢條件合格的。甘祖昌不聽,他說平榮有近視眼我不知道嗎?就在這時,平榮從部隊來信了,她說打靶成績達到優(yōu)秀,上級準備派她去參加全軍射擊表演。看完信,甘祖昌才說:“好嘛,好嘛。”
他的三女兒公榮,甘祖昌最喜歡她,但對她要求也很嚴格,公榮想買新衣服,甘祖昌說我的一條羊毛褲穿十多年了還在穿,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還要再給她加一年,穿10年。見女兒一定要買新衣服,他找出一塊被面對妻子說:這塊布給公榮做件衣服吧。
1974 年公榮初中畢業(yè),班主任來家訪,講公榮學習成績好,學校已經推薦她上高中了。甘祖昌說:謝謝老師的好意,現在只有三分之一的初中生能升高中,我們把名額讓給別人吧。老師說:公榮品學兼優(yōu),不升學太可惜了。
這個時候我正在他家里采訪,身為母親和教師的龔全珍多么希望女兒去讀高中,她見丈夫甘祖昌的態(tài)度,急得把我拉到一旁說:“你勸勸老甘,就讓公榮上高中去吧。”誰知我一開口,甘祖昌一口回絕:“不去!”
老師走了之后,他和女兒說:我當年8 歲就打短工了,你現在已經18 歲了,你是我的兩倍數了,已經不小了,你是干部子女要帶頭發(fā)揚艱苦作風,建設文明農村。過了幾天,江西722 軍工廠來人,叫他女兒報考中專校,甘祖昌也不同意。我就在旁邊,我把他們的對話原原本本記在采訪本上,甘祖昌說:“還是要加強農業(yè),不要去報考了,現在農村普及初中都有困難。”來人說:“讓她去吧,我給縣教育局的人說了。”甘祖昌說:“農村里的人爭來爭去都是要出去當工人當解放軍,還是叫她種田。”來人說:“孩子愿意去上學呀。”他說:“不是愿不愿意去的問題。一句話,不去。”來人說:“我們技工學校和復員軍人要找300 人,你就讓她去好了,考不考得上還是個問題。”甘祖昌還是一句話:“不去,在家種田。”我對甘祖昌講:“你看她這么愿意去,就讓她去吧,文化多一點,多讀書總是好的。”甘祖昌說:“人家都想去的地方我們就不去,人家不想去的地方,我們就要去。”
這是1974 年9 月16 日的下午。甘祖昌的大孫女冬蓮要出嫁了,男方是拖拉機手劉梅良。甘祖昌對他的孫女講,你嫁過去后要好好勞動,要尊老愛幼勤儉持家。甘祖昌給她送的嫁妝有一把鋤頭,一把鐮刀,還有木盆水桶,敲鑼打鼓把孫女送走。甘祖昌講,我們生產勞動要站在別人的前面,對待舊風俗我們要站在最后面。
二女兒出嫁時,甘祖昌只買了30 元的一個衣柜,20 元的一張書桌,還買了一些糖果,放了幾個鞭炮,總共花了100 多元。
甘祖昌教育孩子的目的,就是要像他這樣,熱愛農業(yè),扎根農村,當新型農民,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他當時回鄉(xiāng)的時候,很多人都不相信,這個將軍來當農民,不大可能。也有人說,因為農村空氣好,他是來休養(yǎng)享福的。但是他以實際行動,改變了人們的偏見。為了回鄉(xiāng)當農民,他向組織提交了3 次報告。
他第一次寫報告是1954 年7 月4 日,他當時是這樣寫的:“我1951 年摔傷后,患有腦震蕩后遺癥,黨培養(yǎng)我?guī)资辏也荒芾^續(xù)為黨工作,我感到非常的慚愧,我的腦子不好了,但是手腳還是好的。我本身就是一個農民,我還想做我的老職業(yè)到農村當農民,有一份力發(fā)一份光,請組織給予批準。甘祖昌1954年7 月4 日”。這個是他還沒擔任將軍的時候,當將軍是1956 年。
第二次報告就是被任命為將軍以后,他說“我已經休息3 年了,吃了藥效果不大,天天住醫(yī)院,心里感到不安,我已不適合在部隊工作,還不如到農村戰(zhàn)斗,請組織給予批準。甘祖昌1956 年8 月2 日”。
第三次報告,他這樣說:“祖國的農業(yè)生產需要發(fā)展,我愿意回到農村,與天斗與地斗,為共產主義奮斗到底,請組織給予批準。甘祖昌1957 年3 月6 日”。
他是1957 年7 月回鄉(xiāng)的。最后一次報告過了4 個月后組織批準了,在這期間,總政治部主任肖華特地到新疆去看他,讓他在部隊好好休息,他說他要去當農民。
在江西蓮花,有很多人傳說甘祖昌的民間故事。有一年三四個外地的盲人到沿背村來算命賺錢。甘祖昌把他們留宿在家里,一遍又一遍教育他們破除迷信。幾個盲人得知這是個當農民的將軍,紛紛表示再也不搞迷信活動了。有一次他去萍鄉(xiāng),住下后開了個房間,一問每天晚上8 塊錢。他說:“8 塊錢能買一擔谷子呢!太貴。”他非要換到4 個床位的房間,一夜只花了7 毛錢。還有一次去吉安,旅社服務員看他一身打補丁的舊衣,認為這是個流浪漢,不讓甘祖昌住宿。那時沒有身份證,甘祖昌只好打電話給地委書記才消除了誤會。他去北京開會,老伴給他準備了路上吃的干糧,回來時原封不動。他笑著說:“3 碗面條到北京。上車一碗,路上一碗,下車再一碗。”
將軍本色是農民。但他是經過井岡山土地革命的老黨員,他是經過萬里長征的老紅軍,他是經過南泥灣大生產的老戰(zhàn)士,他是為創(chuàng)建共和國的開國將軍。在他的身上,有艱苦奮斗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有為人民服務的革命宗旨,有不忘初心的奮斗目標,有革故鼎新的偉大胸襟。我被他的精神氣概感動了,于是,我寫了報告文學《土地》和長篇通訊《讓思想沖破牢籠》,刊登在1977 年10 月號的《解放軍文藝》和1975 年3 月23 日的《解放軍報》上。雖然鉛印的紙張早已發(fā)黃,但將軍當農民的甘祖昌的風范,永遠銘記在人民大眾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