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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潤楓紅
作者:章熙建 責任編輯:王浩鐘 來源:《鐵軍》2013年第9期 日期:2013-11-07 瀏覽次數:8325
1941年9月9日的晌午,浩瀚的洪澤湖波光瀲滟。兩匹棗紅馬恬靜地在蜿蜒的石工堤下吃著嫩草,堤上垂柳如織,一身戎裝的彭雪楓與身著軍褲白褂的林穎緩步而行。驀地,彭雪楓駐足側身,取出一本《斯大林傳》遞給林穎,語帶局促地說:“杜牧有詩‘停車坐愛楓林晚’,楓、林有緣,與你相逢是雪楓此生注定的期待。”
那是詩一樣熾熱而浪漫的語言,亦是戰火下充滿羅曼蒂克之情感傾訴。那一刻,竟讓芳扉初開的林穎幾乎不能自持。她更沒有想到,她將用一生來讀解一個寓于那句詩下句“霜葉紅于二月花”中的生命讖語。
時光回溯到1941年5月,細雨霏霏的晦暗黃昏,彭雪楓率孤軍苦戰三個月的新四軍第四師跳出重圍,晝夜奔襲抵達淮北地區。晚餐間,中共淮北區委負責人劉子久和劉瑞龍,面對仍孑然一身的英俊儒將,詼諧而關切地探問:“才子師長何時得以化整為零喲?”雖然一切都發生于不經意間,卻戲劇般牽出了一段豫皖蘇邊區名聞遐邇的革命對話——
彭雪楓回答:“革命尚未成功,婚姻尚需等待。”
劉瑞龍則說:“革命必定成功,事業亟需傳承!”
于硝煙彌漫的殘酷歲月,戰友間的這份真情惦記彌足珍貴。抑或是瞬間對話撥動了戰將心弦,那一刻,彭雪楓感激地和兩位戰友對視一眼,即將目光久久凝落于手中的一雙竹筷上。這一年,彭雪楓34歲。
風,起于青萍之末。而此刻,遠在淮寶(今洪澤)擔任縣委婦女部長的林穎卻毫不知情。6月初的那個早晨,林穎趕到區委參加會議,剛到駐地就被坐在槐樹下的劉瑞龍主任叫住。隔著碩大的石磨盤,劉主任輕描淡寫地詢問工作情況,隨手遞上一張《拂曉報》,手指照片中騎馬檢閱部隊的指揮員,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這個首長可認得?林穎歪頭瞅了一眼即不假思索地笑道:“這誰不知道,彭師長唄!”
沒想,平素和藹沉穩的劉瑞龍,竟然前傾身子嚴肅而急切地緊追一句:“怎么樣?”
事發突然,饒是冰雪聰明,林穎也未能旋即反應,但稍頃即面泛紅潮,扔下一句“什么怎么樣呀”,甩著一頭烏亮的短發飛步奔入會場。斯時,林穎18歲。
這個槐花如雪的季節,高懸枝頭潤如珠璣的串串乳白色精靈,潑辣地溢香沁芳,仿佛正散發著某種蓬勃的生命意喻。而這兩個頗具詩意的插曲,終成一段曠世情緣的“青萍之末”。
時隔半月后,著意撮合的劉瑞龍借勘察戰場的間隙安排彭、林見面,雖是短促一瞥,飽滿的感情種子卻已然深植于彼此內心。林穎與彭雪楓自此開始鴻雁傳書。畢竟烽火歲月,僅有短短20天的閃電式戀愛不免讓人扼腕。然而,一旦走進彭雪楓9月4日致林穎第一封信的字里行間,那縷樸實無華,卻足以讓人窺見一束戰地黃花的高潔——
“由于子久、瑞龍兩同志的美意,使我們得有通信的機會。既然是‘婚姻大事’,必須要格外慎重。正因為如此,我已經慎重了十年。我心中的同志,她的黨性、品格和才能,應當是純潔,忠誠,堅定而又豪爽。我是一個十分平凡的共產黨員,有許多缺點,很需要一位超過同志關系的同志,更多地了解我,才能更多地幫助我,也才能更多地相互幫助。”
只是遠在數百里外浴血征戰的彭雪楓并不知道,那個萬籟俱寂的夜晚,這封后來被戰友笑稱“政治宣言”的求愛信,曾讓冰清玉潔的林穎剎那間淚流滿面。
石工堤相見的夜晚,林穎再次翻開將軍自詡為“別致的禮物”的《斯大林傳》,目光細膩溫情地觸摸扉頁上遒勁飄逸的贈言:“我們忠誠坦白之于愛,一如忠誠坦白之于黨。”忽閃跳躍的油燈前,她在思忖這束剖肝瀝膽的文字,是否可讀解為對一種心跡的注解?只是她未曾想到,這個思忖將貫穿她一生并讓她成為這個注解的見證!
忠誠坦白之于愛,一如忠誠坦白之于黨。
這是1926年1月的清晨。雪后的云臺山銀妝素裹、宛若瓊林玉海,一個俊朗的青年佇立山間的紅楓樹前。許是位于山岙風口的緣故,挺拔的紅楓沒有積壓太多的雪粒,倒因霧凇結晶而顯得特別晶瑩剔透。那一刻,青年的目光與紅楓交映著火一般的熱烈,一種奔涌于胸的理性渴望與文化躁動,似乎正催發一次化蛹成蝶的生命涅槃。
時隔16年后,1942年1月的這個雪日,新婚燕爾的彭雪楓,曾用詩樣的語言向愛妻袒露改名的初衷。雖然沒有親眼目睹那個激情澎湃的時刻,但林穎卻似乎正清晰地觸摸著夫君20年前的心靈脈跳。
1907年9月9日清晨,河南鎮平縣七里莊一座土坯茅屋里傳出一串清亮的啼哭,一個男孩呱呱墜地。戰亂時節添丁加口,對這個苦撐度日的彭姓貧困家庭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直至數天后,憨厚樸實的父親才找來略通文墨的大哥,讓他給新生的侄兒起個名字。伯父見侄兒面容俊秀、瞳仁烏亮,遂取《論語》“朝聞道,夕死可矣”之意,為侄子起名修道。
童年時光的彭修道幾乎是伴隨著惶悚與窘困度過的。大清帝國的隕落,加之軍閥割據烽煙四起,東方古國在內憂外患中日漸衰弱。深明大義的伯父寫信給在馮玉祥部擔任軍職的族弟商議,決定出資供聰穎的侄子外出求學。他們要為落魄的家族和苦難的民族培養一個振興之才。
風雨飄搖的歲月,稚嫩的肩膀承載著家族與民族的雙重重負,踏上了漫漫求學路。彭修道艱辛而趔趄的足跡,遍踏天津南開和北平育德、匯文及開封訓政學院等學校,盡管聰穎勤奮,卻終未能有一處修滿學業。因為,學資的難以為繼尚可以半工半讀彌補,但面對信仰選擇的壓迫卻始終不能讓他折腰。于是,彭修道一次次遭除名或驅逐,但從未因此而后悔或退卻。回想離鄉求學時寫下的“男兒立志出鄉關,學未成名誓不還”的詩句,僅以“未曾受過系統的教育”引為憾事。
就是這次與紅楓的雪野邂逅,彭修道改名彭雪楓。同年9月,渴求光明的彭雪楓在北平匯文中學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學生進步運動的青年領袖,并很快脫穎而出擔任黨的地下支部書記。于腥風血雨的白色恐怖下,彭雪楓頻繁穿梭于北平、天津及煙臺、開封之間,執行著隱秘而重大的革命任務,直至1930年5月奉調至江西蘇區轉入軍事一線,出任紅二師政委。時年23歲。
啟程南下的那個夜晚,回望燈火闌珊的北平城,年輕的彭雪楓心境是復雜的。也許是“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豪情激蕩,抑或是紅色政權的嶄新天地令他神往,在之后戰火紛飛的歲月中,彭雪楓似乎已無暇追憶。但縱觀將軍戎馬一生,與險厄相隨所承受的風險相比,這段于敵占區懸走鋼絲繩般的非凡經歷,對鍛造他日后統率一個獨立戰略區所應有的卓越領導力,具有不可或缺的淬火意義。
在中國工農紅軍的戰斗序列中,彭雪楓歷任大隊政委、支隊長、師政委、師長、江西軍區政委、中央軍委作戰局長、縱隊司令員等職,參加過第三、四、五次反圍剿及二萬五千里長征,兩次率軍攻占婁山關,直取遵義城。作為出類拔萃的紅軍將領,他所指揮的部隊屢為前鋒,功勛卓著。1988年10月,中央軍委確定彭雪楓為我軍33名軍事家之一。
然而,彭雪楓畢竟留給世人難以置信的驚詫。一個輾轉于中學校門的“青青子衿”,何以能很快轉型成為一個卓越軍事將領?
其實毋需走進彭雪楓的戎馬生涯,只要詩意地品味將軍寫給林穎的幾段情書,那串生命攀援的屐痕,便異彩紛呈地鋪展出令人神往的答案。
彭雪楓在寫給林穎的信中,充滿激情地稱贊毛澤東《關于統戰策略問題的報告提綱》《農村調查》以及《戰略與策略》《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指南》等軍事工作報告:“這是最寶貴的最實際的,同時又是機密的材料。”如今讀來,這些贊辭絲毫不見文飾成分,卻是彭雪楓至真的心語流露。對于毛澤東《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論持久戰》《抗日游擊戰爭的戰略問題》等重要軍事著作,彭雪楓更是奉為經典,務求吃透精髓。且須看到,在這份發自肺腑的崇敬背后,一代戰將真正是用心在品讀和運用曠世偉人深邃的軍事戰略思想和高超的軍事指揮藝術。
彭雪楓在寫給林穎的信中說,《孫子兵法》“十三篇,已讀七篇,且已成誦,對這些書,我決朗誦多遍以求會背”。且言出必行,最終成為我軍鮮見的能逐章逐節背誦《孫子兵法》的將領。對新四軍軍長陳毅贈送的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彭雪楓列為攻讀書目且從中“得益良多”。這本書如今珍藏于中央黨史文獻研究室,沾染戰火硝煙的泛黃書頁上,紅、藍、黑鉛筆所作的各種標記多達17種,批語129條計3000余字。僅1941年10月至翌年10月間,彭雪楓撰寫的軍事論著即多達34部(篇),其中《〈戰爭論〉和〈孫子兵法〉之綜合研究》,鮮明提出從戰爭實際出發靈活運用戰略戰術的軍事觀點;《戰略戰術問題淺說》則把我軍作戰經驗的分析研究“提高到理論地位”。這在當時我軍將領中,誠屬難能可貴。
彭雪楓和林穎的結婚照
彭雪楓在給林穎的信中興奮地寫道:收到上海寄來一批新書,“在我,等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除軍事和政治書籍外,廣泛涉獵人文科學、人物傳記、中外文學等并常有精彩獨到的點評,成為彭雪楓軍事生涯的鮮亮特色。他在給林穎的信中說:“中央鼓勵干部看小說,我勸你多看小說和文藝性的作品,這不僅可以提高文化水平,而且可以增加社會經驗和修身養性。”他饒有興致地大范圍閱讀中國古典小說,以及現代左翼作家和蘇聯作家的作品,每有收獲總會激情難抑地傳遞給林穎:“怡然自得之時,即為文章寫就、名著讀完之日,快哉!快哉!”
彭雪楓還寫信建議林穎精讀《三國演義》,說這“是一本必讀的書……那里有戰術,有策略,有統戰”。彭雪楓以一種學友的姿態與林穎交流學習心得:列寧、斯大林的書都要讀,但“最最基本的現實的,還是黨目前的各種政策及統戰中策略之運用”。彭雪楓用堅定的語言向林穎表達學習感悟:“把夢想——建立在理想追求的基礎上——變為現實,這是一切學問家、作家、革命事業家及一切事業成功的必經之路。”
彭雪楓知道,在遙遠的延安,有一雙睿智的眼睛在時刻注視著他。在指揮運籌全國戰局的艱難歲月中,宵衣旰食的毛澤東多次給這顆冉冉升起的將星寫信,一再叮囑這位他所喜愛的青年將領“加緊學習”。這個時期的彭雪楓,正是抱著一種“交作業”的自覺在不斷鞭策自己,而給他的這份勤勉刻苦批閱鑒定的,無疑正是黨的事業和黨的領袖。
忠誠坦白之于愛,一如忠誠坦白之于黨。
走進彭雪楓與林穎的愛情時光,有一份逢春沐雨般的感動。短短三年時間,且是分多聚少,而于戰事倥傯中,彭雪楓寫給林穎的信竟多達91封。這些信大都寫于戰斗間隙或夜闌人靜之時。隨著思念的加深,將軍對愛妻的稱呼不斷變化著,他自己也曾以“楓”、“紅葉”、“寒霜丹葉”等具名。
在時逾70年后的今天,以理性的目光來審視那簇葳蕤的生命枝蔓,仍令人不禁心生血氣賁張的顫栗與敬慕,那縷浸潤情感與信仰的交融中,熠熠生輝地閃爍的是對黨和民族解放事業的赤誠與熾烈。
1936年11月,彭雪楓奉命攜毛澤東致閻錫山的親筆信,以中共中央代表的身份前往太原,經艱苦斡旋終使閻接受我黨主張,為促進“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奠定堅實的統戰基礎。紅軍主力改編八路軍之初,彭雪楓根據黨中央、毛澤東指示,與閻錫山具體商定八路軍揮師入晉的行軍路線、戰略任務及供應補充等重大方略,成功為我軍進入山西抗日前線開辟出綠色通道。這期間他總結提出的統戰一線“工作策略上的唯一原則是使敵人的敵人越多越好,使我們的朋友越多越好”,毛澤東贊賞地稱之為我黨“三大法寶之鮮嫩枝葉”。
1938年2月,彭雪楓奉黨中央、毛澤東之命,赴河南肩負經略中原的重任,連續撰寫《目前在河南應該做些什么》《論在敵人后方工作》《游擊戰術的幾個基本作戰原則》《平原游擊戰的實際經驗》《豫皖蘇邊兩年來平原游擊戰總結》等專論,探索創新一套平原游擊戰爭的戰略戰術原則,從抗日戰爭戰略全局高度,精辟回答了當時我黨我軍極其關注的敵后游擊戰爭問題。9月,在中原告急、武漢面臨失守的危難之際,他率部東征豫東皖北淪陷區,打造主力軍、地方軍和民兵相結合的1.2萬之眾的武裝力量,并建立抗日民主政權。毛澤東致電給予嘉勉:“在豫皖蘇發展游擊戰爭,創立根據地計劃是很對的。”
1944年8月,為粉碎日寇發動的豫湘桂戰役,彭雪楓奉命率部進軍津浦路西。經過艱苦奮戰,豫皖蘇根據地得到恢復發展,西望豫鄂陜、東控江淮平原、中扼津浦和隴海交通大動脈,躋身全國19個著名抗日根據地,成為我軍發展華中戰略區的西部屏障、爭奪中原戰場的前沿陣地,聯接華北、華中兩大戰略區的樞紐,對抗日戰爭包括之后的解放戰爭,都具有極其重要的戰略意義。
彭雪楓在給林穎的信中,多次談到對創建“治軍三寶”,即“拂曉劇團”、《拂曉報》和騎兵團的構想。透視將軍與愛妻的“愛情之旅”,交流事業追求、探討文韜武略,始終是恒久的主題。
1938年秋,新四軍游擊支隊奉命挺進豫皖蘇邊區。部隊開拔前夕的深夜,師政治部幾個秀才被司令員兼政委彭雪楓召到他居住的茅屋,一進屋目光就被桌上攤著的幾份油印《猛進報》所吸引。那是彭雪楓任紅二師政委時主編出版的戰地小報。八年間于彈雨硝煙中輾轉顛沛,他始終攜帶著。那個瞬間,叱咤風云的指揮員特有的文化素養,讓秀才們肅然起敬。
彭雪楓說:“部隊即將出征,出征須有號角。找你們就是商量此事。”不足一個時辰,創辦一份戰地快報的大致輪廓即勾勒出來,宣傳科長王子光兼任社長,樂于泓任總編輯。
這個不眠之夜,四個搭班組建報社的同志圍聚在昏暗的油燈下,快意酣暢地醞釀著一個文化生命的光明未來。對于為報紙起名,盡管排列出“曙光”、“勝利”等等一長串,但總覺辭不達意。天剛放亮,異常興奮的王子光和樂于泓,就迫不及待地拿著草擬方案來找彭雪楓匯報。彭雪楓佇立門前的槐樹下,細細看完方案點頭稱好,末了,思索的目光投向深邃的蒼穹,那一刻,晨曦微露,東方地平線上泛起一抹橘紅,昭示著朝日即將噴薄到來。戰將的靈感倏然而至:“就叫‘拂曉’吧!”當晚,彭雪楓在《發刊詞》中寫道:“拂曉代表著朝氣,希望,勇敢,進取,邁進,有為……軍人們要在拂曉出發,要進攻敵人。拂曉催促我們戰斗,拂曉引來了光明……”
1938年9月29日,《拂曉報》在河南省確山縣竹溝鎮一間農舍中誕生。那個油墨飄香的不眠之夜,從宣傳方針、報道策略、版面安排,到標點符號、插圖裝飾,彭雪楓全程指點把關。在之后將近六年繁忙的軍事政治斗爭中,他亦常常擠出時間親自撰寫社論、評述。他的許多精粹獨到的軍事論述,也都最早發表于《拂曉報》。創刊號出版的這個清晨,雖因油印于當地土產麻紙上而油漬斑斑、字跡模糊,但指戰員們看到自己的隊伍增加了力撥千鈞的“新戰友”,全支隊上下的興奮激昂就如打了個大勝戰。
1939年春,已率部挺進豫皖蘇的彭雪楓接待了一位特殊客人,那就是赴山東開墾“鄉村建設實驗田”的梁漱溟。許是惺惺相惜的文化淵藪,《拂曉報》的生存路徑令這位個性倔強的著名愛國人士百感交集,當晚他在日記中直陳心緒:“器材極其匱乏,僅有一盒油墨、半箱蠟紙、一雙鐵筆、兩塊鋼板和一根膠輥,辦報之難超乎想象,然抗戰之決心與意志非紙可書。”翌晨辭別北行時,梁漱溟從為數不多的盤纏中取出100塊銀元捐贈《拂曉報》,稱“僅為抗戰烽火之文化禾苗培一锨薄土”。
對于時逢《拂曉報》因經費短缺而進退維谷的彭雪楓來說,這次雪中送炭給他的觸動,遠比嚴重春荒帶來的挑戰強烈得多:“不管有多困難,都要把《拂曉報》辦下去,精神食糧比吃飯重要!”決心既定,彭雪楓下達了兩條特別指令:一是前方部隊在戰斗中繳獲油印器材,即速交送報社;二是成立基金會籌集社會贊助,給予《拂曉報》提供亟需物質支撐。
1939年的一個夏日晌午,延安楊家嶺。徹夜未眠的毛澤東沒有按習慣補覺,而是坐在樹陰下氣定神閑地讀報。彭雪楓捎來的幾期《拂曉報》讓領袖興致盎然,欣然應請為報紙百期題詞,并給彭雪楓回信:“《拂曉報》看了幾期,報紙辦得很好。請同志們繼續努力,辦出更大的成績。”為此,《拂曉報》特地出版4開16版百期特大號,刊發毛澤東和其他中央領導的題詞。
在相距遙遠、信息閉塞的戰爭環境下,《拂曉報》無疑如一根紅線,連接并傳遞著黨的領袖與一線戰將的思想和情感脈動。1944年9月11日,彭雪楓壯烈殉國時,林穎正有孕在身。為給將軍留下血脈,陳毅軍長嚴令對她封鎖消息,連她最喜愛的《拂曉報》也予停發。直到他們的兒子呱呱墜地,這才星星點點地將噩耗透露給她。戰友們整理彭雪楓遺留的書籍文件時,發現一份保存完整的《拂曉報》合訂本,封面上是將軍遒勁飄逸的手書:“心血的結晶。”
睹物思人,那一刻,悲痛欲絕的林穎幾近暈厥。她未曾想到,夫君西征途中來信的那段感念,轉瞬間竟成遺言:“我革命半生,兩袖清風,只有這幾箱書和《拂曉報》是我唯一心愛的財產。”
忠誠坦白之于愛,一如忠誠坦白之于黨。
彭雪楓與林穎在情書中有份生命的約定:“林與楓應保持著黨的正風和浩然之氣,要在政治家的風度上表示共產黨人之偉大。”風雨同舟的革命伉儷傾盡一生,踐諾對一種傲然風骨的景仰,舒展對一種詩意人生的追逐。
將軍在給愛妻的信中,力薦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和張聞天的《論待人接物》:“對于我輩為人,為黨員,為一個革命家,有著決定的作用。”提出定要力學篤行、終身實踐,并推崇毛澤東為高山仰止:“毛主席之有今日,是在不斷的攻擊、譏諷、反對之中斗爭來的!”
于南征北戰的歲月里,這種對政治養分如饑似渴的汲取和反芻,貫穿了一代戰將短暫而輝煌的一生。
1941年初,根據中央牽制敵頑主力以阻止其北進的戰略部署,彭雪楓率領四師在豫皖蘇地區與七倍于我的頑軍浴血奮戰,歷時三個月,因力量對比懸殊,四師遭受重大傷亡。牽制任務完成后,部隊撤至皖東北地區休整,作為一師之長的彭雪楓痛心疾首。在仁和集召開的四師軍政委員會擴大會議上,彭雪楓誠懇地承攬全部領導責任,并給軍部發去深刻檢查自請處分。
彭雪楓曾在給林穎的信中以思索的筆觸寫道:“一個軍事家或者政治家,絕不是僅有一門知識就可以的,一定要有相應的各方面的知識。”
對彭雪楓而言,書籍無疑于“第二生命”,戰場顛沛的歲月,那六只馬口鐵箱子總是隨軍攜行。四師參謀長張震尊稱為“小小圖書館”,因為箱里裝著300多冊圖書。彭雪楓曾請四師“軍中金石家”莊方,用繳獲的日軍麻將牌鐫刻兩枚藏書章:“書有未曾經我讀”、“有書大家看”。并給“小小圖書館”約定規章:一、借書給愛讀書、愛惜書的人;二、新書須加蓋“書有未曾經我讀”之印,閱讀力求寫上眉批、心得,然后蓋上“有書大家看”的印章。林穎在給彭雪楓回信中,以女性特有的審美視覺贊譽“小小圖書館”:“烽火歲月的新四軍一道瑰麗風景!”
彭雪楓犧牲當晚,張震參謀長組織清點將軍隨身攜帶的遺物:兩套整潔的舊軍裝,一床打補丁的被子,兩雙換穿的草鞋和布鞋,一個裝煙的帆布包,一只喝水的搪瓷缸,身無分文。軍裝中只有一支鋼筆和一個黑皮筆記本,本子里密密匝匝地記載著敵我軍情、烈士姓名和作戰偶得,以及讀書時的摘錄等。除此以外還有幾本尚未讀完的書。
“我們忠誠坦白之于愛,一如忠誠坦白之于黨。”
歲月蹉跎,時光如水,多少豪情壯志在歲月沖刷中蛻變得蒼白縹緲,而彭雪楓贈予林穎的這句耐人咀嚼的生命箴言,卻日漸強烈地透發出一種凝重與鮮亮。
那是雪潤楓紅!
漢語言精妙絕倫。我曾執意地求解一代戰將的名諱寄寓。雪是人類司空見慣的自然產物。而一旦走進其科學機理,即生發別有洞天的感悟:雪,系水氣于嚴寒空中凝華而成,以無色六角形為固定的生命形態,特征為不可轉換性。那一瞬,我似乎觸摸到一個民族英雄對于生命內質與精神風骨的窮盡追求,那就是純潔與堅貞!
至此,我似乎正激情難抑地作一次時空穿越,虔誠地走入將軍壯烈殉國的那個蕭瑟秋日。淳樸重義的淮北鄉親不約而同地停下勞作,自發地裁紙剪布、扎花制幡,悲慟與虔誠撼天動地。澮河淮水百里長堤,次第擺放128張祭案,除按例放置爐香、祭品外,都特別擺上一碗水和一面鏡子,其中的寓意不言而喻,那是對將軍官德如水、心清如鏡的真誠嘉許!
直至2004年9月,將軍殉國60周年之際,年逾八旬、銀發皓首的林穎,再次踏上淮北這塊曾經饋之以愛亦予之以哀的故土。佇立彭雪楓墓前,畢生堅強的巾幗英杰,耳畔猶然回響著夫君西征出發時贈予的詩作:“家如夜月圓時少,人似流云散處多。”那是怎樣的一種“楓林”之“絕唱”啊!默哀間,秋風乍起,群雁南遷,生命輪回的律動,再次喚起林穎心底的情感漣漪和心靈感應,她淚水盈眶的雙眸陡然閃射出清澈和堅強的光芒,緣于傷慟而微顫的雙手點燃燭火,將剛出版的《彭雪楓將軍家書》焚于墓前。
那一瞬,赤烈的火焰轟然卷起,紛散的書頁被氣流烘托升騰,宛若一枚枚雪潤霜染的殷紅楓葉,正于漫漫沙場馳騁。林穎潸然淚下。直至那束跳躍赤紅的精華之光攝入心底,幻化出“霜葉紅于二月花”的燦爛意境,才覺心已釋然。原來她把“雪楓之靈,民族之魂,至臻至美,浩氣長存”的親筆題簽,傳遞給陰陽兩隔的夫君戰友,回應了半個多世紀前那份鐫刻于心的生命約定。
時光將銘記一個短暫而不凡的生命:生于七里莊,死在八里莊,戎馬倥傯,生死只距一里地,卻聳立起一個共產黨人頂天立地的巍峨與偉岸;生于九月,死亦九月,與九結緣,生辰忌日隔一天,卻落差出一位民族英雄彪炳千秋的悲壯與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