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軍》
- 特稿
- 老兵親述
- 尋訪新四軍老戰(zhàn)士
- 中國夢·邊防情
- 多彩軍營
- 昔日根據(jù)地 今日新農(nóng)村
- 海洋島嶼與國防
- 感懷新四軍
- 新四軍詩詞品讀
- 崢嶸歲月
- 綿綿思念
- 將帥傳奇
- 史林新葉
- 老兵風采
- 鐵軍精神進校園
- 我與新四軍
- 紅色景點
- 藝苑
- 連載
- 本刊專訪
- 特別閱讀
- 我與鐵軍
- 新四軍故事匯
《鐵軍·紀實》
《鐵軍·國防》
您的位置: 首頁 > 《鐵軍》 > 連載 > 礪兵——1941(5)
礪兵——1941(5)
作者:楊海磊 責任編輯:李贊庭 來源:《鐵軍》2013年第5期 日期:2013-10-09 瀏覽次數(shù):8327
(上接2013年第4期)
不知不覺,幾十句日本話已經(jīng)念完一遍了。不知怎么搞的,楊小山覺得這會兒腦子特別好使,幾十句日本話記得清清楚楚,過去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兒。
眼鏡參謀提問:“楊小山,你把剛才教過的內(nèi)容復述一遍。”
“是。”楊小山站起來,將幾十句日本話大聲念了一遍。果真一點都沒錯。
小鬼們都樂了,紛紛鼓起掌來。
田筐筐笑得最開心,說:“哥,你真棒!快,我還等著你給我講戰(zhàn)斗故事呢。”
楊小山伸出手,要去抓他:“臭小子,跑哪里去了,叫我好找!”可抓來抓去,楊小山什么也抓不著。
忽然,他看見田筐筐、眼鏡參謀,還有其他小鬼們身上都閃爍著一圈淡淡的毫光。接著,天旋地轉(zhuǎn),他忽地跌落在黑暗之中。
他一下子坐了起來,醒了,是個夢。
一種從未體驗過、深入骨髓的痛楚涌上心頭。楊小山雙手捂住臉,低聲啜泣起來。
在楊小山15歲的苦難記憶里,真正的像個孩子一樣的生活,也就是在小鬼班的這幾個月。現(xiàn)在,小鬼們一下子全都走了,他覺得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也被他們帶走了。淚水,透過指縫越流越多,像山洪暴發(fā),江河泛濫。
后來他自己回憶,一生的淚,那一晚都流盡了。從那以后,不論戰(zhàn)爭多殘酷,環(huán)境多艱苦,戰(zhàn)場上他都再也沒掉過一滴淚。
東方現(xiàn)出魚肚白色時,楊小山擦干了眼淚。
他想起了夢中的情景,小鬼們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他又記起了眼鏡參謀曾說過的話,別小看這幾句日本話,有時候在戰(zhàn)場上,比刺刀手榴彈還管用。
想到這些,楊小山起身整了整軍裝,像接受一項重大命令一樣,走出房門,邁著標準的軍人步伐,一直向前走去。他走到村頭空地,立定,靜默片刻,然后抬頭向著微露晨曦的天空,向著已消失的星辰,莊重地敬了一個軍禮,用日語大聲喊出:
“我們是新四軍!”
“你們被包圍了!”
“交槍不殺!”
“新四軍優(yōu)待俘虜!”
這個未脫稚氣的少年聲音,在村莊清晨的曠野和薄霧中,應和著雄雞報曉,傳出很遠很遠。
以后幾日,楊小山天天如此。
終于有一天,政委說話了。他命令通信員:“去,通知特務連,派人把楊小山接回去吧。”
團政委其實心里挺掛念楊小山的。
整個小鬼班就剩下這么一個兵了,政委心里對他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情。
把他放回特務連,一是因為政委認為自己以往對小鬼們過于寵愛,凡槍炮響的地方都不讓他們靠近。小鬼們戰(zhàn)場經(jīng)驗不足,他也有責任。二是因為特務連連長指導員對楊小山的偏愛,使他無意間的一個決定,為小鬼班留下了一顆種子,他心里對特務連還是蠻感激的。
是雄鷹,就應該把它放回藍天,是士兵,就必須要經(jīng)歷戰(zhàn)場上的殘酷。這是他把楊小山放回特務連時的想法。
團政委再次見到楊小山,已經(jīng)是兩個月以后的事情了。
毒龍河戰(zhàn)斗發(fā)生的時間是在深秋十月,那是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
那天,日本鬼子從東、南、北三個方向?qū)Κ毩F發(fā)起進攻,唯獨毒龍河方面沒有一點動靜。據(jù)偵察和內(nèi)線通報,進攻的三個方向大都是漢奸部隊和少量日軍,而毒龍河方向卻潛伏著大批日軍精銳。
敵人以為,新四軍獨立團會和往常一樣,部隊主力分散突圍,團部會經(jīng)過這里先期撤退。他們守在這里,便可以一口吃掉獨立團團部。
獨立團決定將計就計。對三個方面的佯攻,只派小部隊阻擊遲滯。主力全部隱蔽,強行軍至毒龍河,然后雷霆一擊。
特務連當仁不讓,成為這次反伏擊作戰(zhàn)的尖刀部隊。
到了下午,雨中強行軍數(shù)小時的獨立團已抵近毒龍河。特務連繼續(xù)馬不停蹄,朝毒龍河邊的一座山坡摸了上去。這座山是周圍唯一的制高點,也是敵人最可能設伏的地方。翻過這座山坡,便可以看見毒龍河空曠的河灘和湍急的河水了。
其他幾個連隊也分別從不同方向朝山坡和河灘搜索過去。
雨停了,霧氣開始彌漫上來。
特務連摸上去快一個小時了,卻什么動靜也沒有。團長有些著急,問:“怎么搞的,是不是情報有誤?”
政委說:“別急,我先上去看看。”喊上一個通信員跟著,政委一頭扎進濃霧之中。
特務連連長帶著一個排和一挺輕機槍,摸在隊伍最前面。當他挨近半山坡時,忽然感到脊背上一陣陣發(fā)涼。連長是一個敏感的軍人,這種感覺是一個久經(jīng)戰(zhàn)場的老兵感知危險的獨特方式,用語言無法說清。
霧太大了,五步之內(nèi)幾乎看不清人臉。透過衰草和荊棘叢,連長只隱約觀察到,前面?zhèn)确讲贿h處,有一大片低矮的灌木林。連長判斷,敵人就在附近,吩咐做好戰(zhàn)斗準備。
楊小山、老班長還有一排戰(zhàn)士們悄悄推上子彈,掏出手榴彈,靜靜地伏在草叢中,任憑濕漉漉的水滴滑過面頰,寒徹肌膚,也一動不動。
連長的感覺是準確的。
一支200多人的日軍在這里已潛伏了近12個小時。
這支部隊武器精良,訓練有素,人人都配備軍用雨具,專供雨天野外作戰(zhàn)之用。他們都分散埋伏在灌木林中,同新四軍的戰(zhàn)士們一樣,也悄無聲息,子彈上膛,一動不動,靜靜等著獵物靠近。
最前面日軍士兵埋伏的地方,離連長他們也就20幾米遠的樣子。
大霧仍在彌漫著,像奔騰翻卷的海潮放慢速度,凝重,詭異,讓每一個人都透不過氣來。
不知什么時候,政委已悄悄摸到連長旁邊。當他把手搭在連長肩膀上時,正全神貫注的連長嚇了一大跳:“老天爺!你老人家怎么上來了?”
政委沒在意他的態(tài)度,低聲問:“什么情況?”
“敵人就在附近,但方位、人數(shù)不清楚。”
“肯定嗎?”
“肯定。”
停了一會兒,政委又說:“這么等也不是個辦法,再往前摸一摸。”
政委獨自提槍朝前摸去。連長急了,一把抓過去沒抓住,趕緊壓低聲音命令楊小山,“去,保護政委,千萬別出什么岔子。”
“是。”楊小山悄悄提起槍,兩下子就躥到前面,用身體擋住政委,弓腰搜索,慢慢挪動。
政委有點不高興:“把我當什么了,一邊去,別擋我。”
楊小山頭也不回地回答:“這里是戰(zhàn)場,請首長執(zhí)行特務連的紀律,別難為我。”
政委嘴上說:“臭小子,幾天沒見,成精了。”心里卻暗喜,這小家伙,終于出落得像個兵樣了。
此時的楊小山,眼睛耳朵全神貫注,不敢放過空氣中的任何一絲異動,全身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成了弓弦。
忽然,楊小山感到空中好像有什么東西朝這邊飛來。他想都沒想,使盡平生力氣,用后背撞向身后的政委。政委撲通一下跌倒,楊小山又一個翻身,壓在政委身上。
這一系列動作閃電般地剛完成,一顆日式甜瓜狀手榴彈正好落在他的腳旁邊,嗤嗤冒著煙。他本能地伸出腳,胡亂一撥拉,手榴彈滾出五六米遠,爆炸了。跟在政委后面的通信員,在火光中倒下。
緊接著,他像一根彈簧一樣,忽地從政委身上跳了起來。
第二顆手榴彈又飛了過來,剛落地便被他撿起,揚手朝飛來的方向又扔了回去。
這顆手榴彈凌空爆炸。爆炸的火光穿透了迷霧,楊小山看見,灌木林中藏匿著密密麻麻的鬼子,個個披著軍用雨衣,如同幢幢鬼影,正在慢慢站起。
狹路相逢勇者勝。
這種戰(zhàn)場形勢,誰先動手誰占先機。
千鈞一發(fā)。
如同一串電光火石劃過腦際,楊小山眼睛一亮,跳將起來,趁著手榴彈爆炸的聲浪尚未消散,用日語大聲吼出:
“你們被包圍了!”
“交槍不殺!”
“新四軍優(yōu)待俘虜!”
……
楊小山的聲音分外響亮。這聲音在彌漫著大霧的山坡上回蕩,如同來自天外。
幢幢鬼影們一下子被震懵了,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停頓了幾秒。
短短的幾秒鐘,為特務連贏得了寶貴的戰(zhàn)機。
連長平端起歪把子輕機槍,朝灌木林第二顆手榴彈爆炸的地方首先開火,噠噠噠噠噠噠……彈雨成扇面橫掃過去,幾十顆手榴彈像一群烏鴉一樣,緊跟著飛入林中。
隨著此起彼伏的爆炸,端著刺刀的一排戰(zhàn)士嗷嗷沖了過去。
指導員帶著的兩個排,其他幾個連隊也一起,緊跟著全壓了上來。
好一場短兵相接的混戰(zhàn),整整殺了半個多小時。
由于大霧,日軍的重武器無法發(fā)揮火力。
近戰(zhàn)中,頭頂鋼盔穿著雨衣,又在雨地里趴了12個小時的日本兵,遠沒有衣著單薄濕透的新四軍戰(zhàn)士身手敏捷。
戰(zhàn)士們用刺刀,用槍托,用手榴彈,甚至用拳頭用牙齒與敵廝殺,還有的干脆抱起日本兵往山下滾。日本鬼子這次虧可吃大了。
只剩幾十個鬼子從山坡上連滾帶爬地逃到河灘上,槍械雨具都扔了,邊跑邊脫衣服,一個個脫得只剩下條褲衩,跳河泅水逃走。剩下的都被打死了。
打掃戰(zhàn)場時,政委想去看看楊小山。
連長說:“楊小山受傷了。”
政委生氣了:“你們是怎么搞的?人剛才還好好的。”
連長和指導員把政委帶到警通班時,老班長王金龍正在給楊小山包扎額頭上的傷口。
當發(fā)現(xiàn)政委時,楊小山趕緊起立敬禮。政委忙按住他問:“傷得怎么樣?”
楊小山嘿嘿笑了笑:“沒事兒。眉毛上挨了一下。沒傷眼睛。”
政委面孔板了起來:“你不是要執(zhí)行特務連的紀律嗎?為什么剛才扔下我不管啦?”
楊小山又憨憨笑了笑,說:“不是指導員上來了嗎,他在你跟前,比我在更好。”
原來,當指導員率兩個排壓上來時,楊小山趕緊把政委交給指導員保護,自己轉(zhuǎn)身跟連長他們沖進灌木林里去了。
政委咳嗽了兩聲,說:“楊小山,我要處分你。”
楊小山瞪著兩只大眼睛,不知所措,一臉茫然。
政委忍俊不禁,又有些于心不忍,便非常和藹地問楊小山:“你說說,炸死我一個通信班長,又把我扔給你們指導員,自己跑出去打仗痛快了,該不該處分?”
楊小山想了想,政委說的也是,點了點頭。
指導員被政委搞得愁腸百結(jié),無可奈何,忍不住說:“政委,我們都是共產(chǎn)黨員,要講理啊。”
政委對連長和指導員說:“我不講情義,又不講道理。那么我的通信班長犧牲了,可是在特務連呢。怎么辦?你們兩個人難道不該想一想,怎么給團部做點兒補償嗎?”
楊小山看到,政委的樣子真的很嚴肅,連長指導員面面相覷,兩副忍氣吞聲的樣子,各有千秋。
政委以嚴肅的口吻說:“楊小山,跟我回團部去,接替通信班長職務。”
楊小山愣了,他還以為政委要關他禁閉呢!
老班長眉開眼笑,說:“傻小子,要有出息啦。”
楊小山撓了撓頭,說:“政委,你還是關我禁閉吧。班長要管十來個兵呢,我這么笨,怕干不好。”
“關禁閉?想得美!通信班長的血能白流?犧牲戰(zhàn)友留下的擔子,你不挑,誰來挑?”
楊小山難過地低下頭。通信班長那副總是笑瞇瞇的樣子仿佛就在眼前。那胡亂扒拉的一腳,再使點勁就好了,他想。
小鬼班追悼會的那天晚上,是通信班長第一個過來,要拉楊小山去通信班住的。沒想到,自己真的被他拉進通信班了。
政委繼續(xù)說話:“必須給我?guī)Ш猛ㄐ虐唷_@不僅是命令,也是你小子的使命。別忘了,你是特務連的兵,也是小鬼班最后一個兵。”
像鐵砧被鐵錘不斷擊打,楊小山心里陡然感到一陣沉重。
但他仍在政委嚴厲的目光下,挺直了身子,腳跟并攏,大聲回答:“是。請政委放心,戰(zhàn)友們的血不會白流,我保證完成任務。”
政委又轉(zhuǎn)身對連長和指導員說:“別沒出息,小肚雞腸的。咱們部隊總要發(fā)展壯大,一年之后,我保證還你們一個更加出色的兵!”
連長指導員這才笑逐顏開,連聲說:“這話我們可當真啦。”(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