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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曳英雄花
作者:章熙建 責任編輯:王月紅 來源:《鐵軍》 日期:2016-08-01 瀏覽次數:8326
時光回溯77年。1939年3月,春寒料峭。清晨,兩個瘦削的少年身著單薄布褂,各肩負著一付空籮筐,穿越清冷氤氳的松樹林,快步向東北方向疾行。這是一雙胸懷熱血的孿生兄弟,從敵占區奔赴抗日根據地。
3天后,駐扎濱江山城繁昌的新四軍三支隊五團,弟弟在入伍登記表上填下了自己的姓名:劉成虎。這天,劫后逢生的新兵剛滿15歲。
新兵雖然個頭瘦小,但行軍打仗肩扛漢陽造、腰掛手榴彈,硬是憋著勁往前沖。那個月黑風高、百里奔襲的行軍途中,營長把新兵招到跟前,嘉許的眼神直看得新兵腦門沁出汗珠。抵達宿營地,新兵掛上短槍成了通信員。然而時隔不久,團里俘虜的一個日軍軍醫,經教育感化參加了新四軍。營長決定派新兵給“鬼子”軍醫當醫護兵。
對于始料未及的差使,滿腹憋屈的新兵眼前不禁浮現家鄉席卷的烈火、飛濺的鮮血。他幾次緊攥刺刀的手掌滲出汗來,心底總有個聲音在攛掇他:參軍就為打鬼子,殺一個賺本,再去投別的隊伍照樣打鬼子!但一想到營長交任務時信任的目光,心中魔躥的火苗頓時又蔫耷下來。
如此潮起潮落般的反復讓新兵寢食難安。終于,十多天后遭遇的一場激戰,令新兵芥蒂頓消。“鬼子”軍醫無視戰場險厄穿行彈雨硝煙間救治新四軍傷員,那份舍生忘死讓新兵打心底敬佩。戰斗結束后,左臂掛彩吊著繃帶的“鬼子”軍醫,用生硬的漢語向新兵述說身世:懸壺世家、尊崇中醫,戰爭浩劫、痛苦迷惘……于此,兩個曾經刀戟相向的異國軍人,就此結成了生死摯友,“鬼子”軍醫悉心傳授醫術,新兵則奮不顧身地護衛他。
這年春季反掃蕩,五團打了場慘烈的阻擊戰。日軍兇猛密集的機槍火力,把“鬼子”軍醫和新兵壓在塹壕里動彈不得。眼看彈雨驟然把掩體削去厚厚一層,心急如焚的新兵縱身一躍撲到“鬼子”軍醫身上,身體落下的一霎腦袋遭到劇烈一擊,眼前一黑便陷入昏厥……
新兵醒來時已躺在野戰醫院,一顆險些奪命的子彈緊貼他頭頂擦過,掀掉頭皮并造成后腦顱骨壓迫性骨折。睜眼的瞬間,尚是朦朧虛幻的景象,令新兵痛楚難耐。本就狹小的茅草屋病房,傷員多得只能躺在鋪層薄薄麥秸的地上,傷情之重慘不忍睹。而這番穿越生死門檻,讓原本單純懵懂的新兵心底突然有了牽掛,難以抑制地想念起了娘;而滿地的傷員更讓他心里針錐般隱隱作痛,目光掃過哪一個都像他的哥。盡管失散數年杳無音信,直覺卻告訴他哥哥定然一樣入了隊伍,因為分別前草叢中緊攥的手掌曾傳遞鐵定的誓言,只是當下身在何處?是生是死?新兵不敢多想,只覺兩行淚小河破閘似地流下來。
戰事似乎變得越來越撲朔迷離,傷員被源源不斷地送達野戰醫院。新兵顧不得頭顱腫大如斗、劇痛欲裂,硬撐著起身跑前忙后給軍醫當助手。子夜時分,火線一次送來28個重傷員,兩個主力軍醫又被緊急抽調前線,野戰醫院霎時忙成一鍋粥。新兵蹭地起身沖到大汗淋漓的院長跟前,猛然敬禮聲如洪鐘地吼道:“請求批準,我要給傷員治傷!”
院長瞪眼說你拿什么給人治傷! 新兵追著院長說出一連串醫學術語。院長狐疑地打量新兵,又掃視一眼忙亂的手術臺,勉強應允他只能當助手。可新兵上臺就成了主刀,短短兩時辰一口氣做了4例手術,動作嫻熟精到,既準又狠。“戰場打滾的就是心狠手辣!”渾身血漬的軍醫們由衷驚嘆,新兵緣此有了傷員和醫生的雙重身份。
那個月光如洗的子夜,新兵做完最后一場手術后,獨自走出帳篷,仰望冰冷的銀河,新兵忽然揪心地思念失散的哥哥,又想念讓他偷師學藝的“鬼子”軍醫。翌日凌晨,槍傷還沒完全痊愈的新兵,悄悄溜出醫院去追趕自己的部隊了。
此刻,當一雙篳路藍縷的抗戰老兵閃入我腦海時,大腦皮層最直接的反應,是跳出一個漢語經典——琴瑟和弦。然而,命運給予這兩個抗戰老兵人生軌跡戲劇性的安排,卻如結構出一臺笙與瑟的合奏,由此而演繹出令生命無法承受的命運之殤。
1944年10月那個清晨,年輕的新四軍戰士劉成虎倚靠在營地柳樹下,邊區《抗戰報》上一行醒目文字突然閃入眼簾:川軍抗戰陣亡名錄。劉成虎頭腦“嗡”地一聲便眼前金花亂躥,因為他看到了一個朝思暮想的名字:劉成龍,川軍一四四師四三零團上尉連長。
那一刻,劉成虎潛意識中的預感異常直接而強烈。因為一年前他回家,得知哥哥已在川軍部隊做了軍官。此刻這條消息如同晴天霹靂降臨,劉成虎頹然跌坐在地。
讓我的記錄來回放那個苦難的時刻。1939年3月19日黃昏,混雜于逃難人流中的劉氏兄弟,遭遇日偽哨卡兇神惡煞般的盤查喝斥。生來頭一次遭遇對于生命的無情蹂躪,少年兄弟惶惶然不知所措。待闖過哨卡時,竟發現各自都已是形單影只。
夜幕已然降臨,只有遠處日軍燒殺掠奪留下的殘火在風中猙獰躥舞。那一刻,兄弟倆稚嫩而悲戚的臉龐淚痕猶沾。只是他們不知道,這份哨卡剖割出的陰錯陽差,最終釀成日后兩條無法扭轉更無法疊合的命運拋物線。
少年兄弟走散后,哥哥劉成龍瞅著頭頂的星斗,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黑向北尋找弟弟。悲愴自責中,他甚至萌發過回返家鄉的念頭。就在絕望彷徨間,劉成龍走到了一座彈痕斑駁的城堡下,他看到了軍隊,那是中國人自己的隊伍。劉成龍向執勤的士兵訴說了自己的經歷。士兵看去也是窮苦人出身,同情的眼神自上而下細細打量一番,還伸手使勁捏捏他的胳膊,用四川口音朗聲說:“可!”
劉成龍被帶到軍官跟前,軍官很和氣,像是個文靜儒雅的讀書人。聽說劉成龍走失了一同離家投軍的弟弟,軍官還吩咐傳令各城門哨卡注意盤查搜尋。劉成龍于此穿上了軍裝,由于聰穎勇敢深得團長張昌德器重,年方18即被提拔為中尉參謀。
而當時身處新四軍營地的劉成虎并不知道這些。在兄弟分離的日子里,即便是彈雨紛飛的瞬間,他都會在心底默默植下一束念想抑或祈禱,那就是讓蒼天保佑哥哥能夠如愿馳騁沙場殺敵報國。
此刻,面對噩耗的劉成虎心里如壓上了石頭,緘默無語。這個沉重包袱直到60年后才卸下。那天登門慰問的政府領導說,這個家庭擁有出過兩個衛國英雄的榮耀。那一刻,劉成虎蒼老的臉龐寫滿驚愕,但人們篤定地說:“國難當頭,打過鬼子的都是民族英雄!”
老人怔怔地陷入沉默,兩串清淚打滄桑臉龐跌落。
生命就是如此殘酷,恰如荒漠之中開出一地繽紛,殊途同歸卻搖曳生姿。
我仍然要記錄,那是對一個不屈生命的真情追尋。
時光再次回溯到新兵離開野戰醫院的那天下午。幾經顛簸周折,新兵終于找到久別的部隊。然而,失望突如其來,“鬼子”軍醫已被調往八路軍總部醫院。新兵頓時默然垂淚,他沒有吐露野戰醫院的遭遇,而是像普通戰士一樣被編入戰斗班。彈雨紛飛的征程里,新兵成了老兵又做了班長。
時光荏苒,轉眼到了1944年冬。隨著抗日戰爭全面進入戰略反攻,堅守華中戰場的新四軍部隊分批北上。眼看部隊開拔在即,思親之情在心底翻騰撕扯。月朗星稀的夜晚,班長回了趟家。眼前的慘象令班長肝腸欲斷。父親在那場戰火中被日寇炮彈炸斷了腿,眼看一家人餐風露宿,倔強的漢子拖著傷軀伐木割草、掘地砌墻,蓋起這間僅供遮風擋雨的茅屋,還沒等住進去即撒手人寰。而兩個兒子在戰亂中失蹤,時逾數載杳無音訊,思子心切的慈母終日以淚洗面,不到一年就烏發盡雪,雙目失明。
那一刻,班長跪在母親膝下哭成淚人。看到兩個兒子都當兵參加了抗日隊伍,母親顫抖著手點燃一柱檀香告慰故去的丈夫。沒想,得知兒子是思親心切沒請假跑回的家,母親臉上霎時笑顏盡褪,突然舉手猛抽了兒子一記耳光。
班長羞愧難當立即趕回部隊,由于認錯態度好,他受到撤職處分。從此,班長把滿腹悔恨宣泄在奮勇殺敵上,僅40天就以戰功沖抵過錯,受到撤銷處分獎勵,并火線提升為排長。此后的歲月里,他隨轉入戰略反攻的部隊摧枯拉朽般向北推進,直至哈爾濱,在東北見證了抗戰勝利。
只是勝利曙光綻放的時刻,排長突然遭遇一場近似瘋狂的肉搏,不得不再次躺進野戰醫院。排長的團隊開拔到哈爾濱東郊,在那里接受一個日軍聯隊投降。正當宣讀命令之際,幾個絕望的日軍突然平端起三八大蓋,瘋狂地沖向主持受降的新四軍團長。千鈞一發間,排長箭步橫沖過去擋住了日軍,兩柄刺刀左右并排扎進他的小腹。與死神擦肩而過的排長被榮記一等功。
解放戰爭爆發,排長所在的四野十縱從哈爾濱一路南下。遼沈戰役、平津戰役……威武之師攻城掠鎮、所向披靡。到攻克海南島時,曾經的英雄排長,曲里八拐地變身為團衛生隊長。
2011年春的這個傍晚,浙皖交界的青涼峰暮靄初降,皖南地質隊萬隊長正頂著寒冽山風和技術人員勘測礦脈。突然接到醫院護士長打來電話,說住八病床的新四軍老戰士急著要見他。萬隊長趕緊驅車趕往醫院。
年近九旬的劉成虎是隊里的元老,戰爭歲月落下多處戰傷。轉業地質隊當醫生后,長年顛沛于深山峽谷,終因槍傷畸變的顱骨壓迫大腦神經,罹患嚴重的癲癇癥,每逢發作即渾身抽搐、痛苦不堪。萬隊長一遍遍地跑醫院協調治療方案,200多萬元醫療費隊里全部承擔。
此刻,見萬隊長裹著一身寒風如期而至,老人一改平素的少言寡語,拉著他的手滔滔不絕拉開了話匣。老人臉龐綻放的燦爛、目光閃爍的童貞,讓萬隊長心底突生一種非同尋常的感覺。他暗暗掐指一算幡然醒悟:“今天是老英雄參軍的日子!”
他趕忙掏出手機悄悄發了條短信。
正當萬隊長跟隨老人沉浸于南征北戰的回味中時,病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束芳香四溢的鮮花赫然閃入。隨后魚貫而入的是隊領導和退伍戰士代表。這個靜謐而深情的夜晚,一個身經百戰的新四軍老戰士,面對生日蛋糕上點燃88歲符號的蠟燭,語調哽咽地道出了心底的縈懷:“我不記得啥日子出生,可知道是今天參加的新四軍,就把這算作我的生日!”
激揚與欣慰交織,我記述的筆墨間洇漫裊裊余音。戰爭留給世間的諸多撲朔迷離,或許會令人短暫地迷惘和扼腕。但更多更本原的,還是在經受時光漂洗中漸露真容,賦予歲月綿長宏闊的明媚與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