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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長發——一位渴望被承認的新四軍老戰士
作者:張德賢 責任編輯:王月紅 來源:《鐵軍》 日期:2015-11-23 瀏覽次數:8330
新四軍老戰士杜長發
94歲,是一般人難以企及的生命長度。
杜長發是他當兵之前的名字,當年在部隊時叫杜德友,現居家鄉,并且復用了之前的名字。老戰士目不識丁,除了當兵,幾乎沒有去過外地。2013年10月26日中午,筆者到南京市六合區冶山鎮唐公村胡營居民小組,見到了這位由其長子贍養的老人。
老人正在大灶廚房中吃午飯——大半碗米飯,菜只有青菜,未見其它。他吃飯速度極快,不一會便吃完。他佝僂著腰,一只手拿著孫女婿買的拐杖,但幾乎未用其支撐,另一只手拿著小板凳到院子中,邊曬太陽邊和我聊天。
我說給老人拍張照片,老人便把帽子拿下。攙扶他的是大兒媳何翠蘭,她說老人身體不錯,就是耳聾。老人幾無白發,遠觀烏黑如童。
坐不多久,老戰士便打開了話匣子。一個目不識丁的老人,一串在教科書上如雷貫耳的名字,使這個秋日寧靜的農家小院鮮活了起來。老人年歲大,記憶力下降,只記住了入伍的準確日期,其余的戰役戰斗時間均不能記住。
1941年10月11日(農歷),杜長發入伍,在新四軍四旅十團一營二連當兵時,連隊中還有一位同名者,連長讓他改名為杜德友。
攻打陳家寺之前,杜德友意外發現山腳下有一個七八戶人家的村莊。有一個女老鄉姓杜,杜德友和女老鄉聊天,得知她們從六合附近輾轉到自來橋、藕塘,最后搬到陳家寺。女老鄉曾看到戰斗中犧牲或負傷的戰士,難過得失聲痛哭。老戰士回憶說,那時,軍民關系很融洽。有次部隊行軍駐鳳陽村莊,那里窮啊,戰士們在吃飯,有老鄉的孩子久不聞大米香味,唧唧叫(六合方言,意思是吵著要吃)。連指導員決定,讓每個戰士省一碗給老鄉家的孩子吃。
當年,在合肥附近董子山,杜德友所在的一個連遭遇桂頑五個團包圍,連隊立即搶占山峰高地。炊事班送飯到山頂時遭遇襲擊,飯菜全部滾落山下,連隊在山上三天三夜沒有飯吃。我問,那怎么堅持下來?老戰士說,咬牙堅持。
老戰士談了第一次遭遇飛機轟炸的事。飛機先俯沖,在升起時丟炸彈。那時一共向我們陣地投擲了5顆大炸彈,但是居然有一顆未炸。后來,金溝兵工廠的技術人員把沒爆炸的炸彈拆了,我看到里面全是硫磺,鐵片。兵工廠的人拆完后就把炸彈運走了,說要重新利用。
老戰士說,那年他掩護團長等一批干部到一師,我們全在鬼子視線內,全體指戰員換了便裝,在村里警戒,天黑后部隊出發了。經過一條河時,遭遇了敵人,團長和他的兒子已經過河,但團長妻子(新四軍女戰士)還沒過河。敵人逼近,情況萬分緊急,只能背她過河。河流很寬很深,水流又急,沒有人敢背。我說,我來。其情其景,老戰士至今記憶猶新,他背著團長妻子泅渡,前面有一個戰士,兩邊各有一個戰士,后面則有兩個戰士配合,在槍林彈雨中,他們終于將團長妻子安全送到河對岸。我問團長叫什么名字。老戰士一口報出:秦賢安。
老戰士所說的秦賢安是河南光山人,抗戰爆發后,任新四軍第四支隊七團參謀長、團長。皖南事變后,任新四軍第二師四旅十團團長,四旅參謀長、副旅長。1947年7月21日在山東南麻戰役中犧牲。
老戰士繼續回憶說,在合肥附近,我們在一個地主土圍子打了一仗。地主家里有壕溝吊橋,出入有小汽車,房子也多。土圍子有三道圍墻,四周都有炮樓。之前八路軍硬攻,但沒有成功。我們新四軍打仗玩“滑稽”(六合方言,意思是不硬碰,講技巧),白天不打,晚上土工作業,幾天后就挖好壕溝,能將手榴彈扔進土圍子。敵人吃不消逃跑了,等我們連進去后,只俘獲了幾個人。
老戰士說,新兵怕炮,老兵怕機槍。如果你聽見“啪啪啪”的聲音,盡管往前沖,不會有事。如果你聽見“啾啾啾”的聲音,要立即臥倒,因為敵人已經瞄準你,而且子彈已經打在你周圍的土地上了。老戰士還說,只要沒有戰斗,每周部隊除半天或一天的政治學習,其余時間全部用來訓練,我們爬壕溝、吊橋、獨木橋,訓練嚴格又殘酷。他手指家中兩米多高的圍墻說,像這樣的圍墻,我們那時一跳就過去了。
為攻占周家崗,部隊付出了重大傷亡。老戰士說,部隊行軍時,頑炮兵的炮彈突然一發打在左面,一發打在右面,壓制得部隊不能行動,然后頑軍開始攻擊。老戰士的兩位老鄉在十團一營三連,被炮彈擊中,尸骨無存。提到這些,老戰士說,慘啊,慘啊。他反復地講,我的命是拾到的。就是在這次戰斗中,杜德友負了重傷,彈片擊中了他的面部和腕部。時隔70年左右,他的臉上依舊留下了深深的傷痕。他的左手腕被彈片傷及神經并打斷骨頭,至今左手不能用力。
杜德友負傷后失血過多,天很冷并且沒有被子蓋,他凍得瑟瑟發抖。連長吳先玉(音)立即將身上的一件大衣蓋在他身上,并說五天后到醫院看望他們。戰士們將傷員抬到80里外的部隊后方醫院接受治療。五天后連長來看望傷員,這位只有22歲、不怕刀山火海的漢子一時熱淚縱橫。
杜德友傷重,部隊讓地方將他領回休養。之前曾任冶山縣縣長的郭石問,你能不能回冶山縣。杜德友說,我不是冶山縣的,我是六合人。他久不回家鄉,不知此時家鄉四合墩已經屬于共產黨治下的冶山縣。郭石抓住杜德友的手臂仔細看,見骨傷依然沒好,還流了膿。郭石說,這不行,你要繼續住院。杜德友便又住院三個月,等手臂不流膿了才出院。出院后,他不能參加戰斗,甚至不能參加勞動。
部隊考慮讓他退伍。老戰士說,當時退伍可以領取350斤大米(16兩制)。老戰士提到了秦賢安團長的妻子,自從背她過河后,她時常關心杜德友。杜德友負傷后,她還勸他不要退伍,等傷好后再回部隊。杜德友記住了她的話。當時,很多受傷戰士不能隨大軍北撤,為了不拖累大軍,便領取大米,退伍回鄉。老戰士說,我沒有領取。1946年,四旅主力北撤,杜德友重傷未愈,回到闊別四年多的家鄉。
不久,家鄉新四軍北撤,國民黨還鄉團四處迫害留下人員,杜德友全家都陷入了恐懼之中。
杜德友沒有退伍,身上還有部隊的身份證明。唯恐被搜去,他便把證明藏在草房的屋檐底下。誰知時間一長,證明被雨水淋濕了,加上當時的紙質不好,證明不久之后便糜爛了。這造成了老戰士后半生長達65年的人生悲劇。
不想退伍,不要350斤大米,一心想回部隊的老戰士,雖然滿身傷痕,在新中國成立后,卻不能證明自己是新四軍。目不識丁的老戰士說了一個又一個戰斗,提到一個又一個領導、戰友,包括活著的、犧牲的。但是相關部門一定要他拿出證明。老戰士說,今年到省民政廳,工作人員翻著書說,沒有你的名字,我也沒辦法。要么你到沈陽找,沈陽找不到,你就到北京找。老戰士問我,沈陽在哪?看著老戰士混沌的目光,我潸然淚下。
讓人氣憤的是,今年有關部門在調查另一位新四軍老戰士時,工作人員數次拜訪杜德友,他的話成為別人的證詞,卻不能證明他自己的身份。
家鄉人都知道杜德友是新四軍傷殘人員,鄉里照顧他到四合唐公山林場,做了一名護林員,是臨時工,沒有編制,拿不到退休金,只比農民多點收入。其間發生的一件事情,讓老戰士念念不忘。
上世紀90年代后期,唐公山發現黃沙,質量一流,被天長人販運到高郵。高郵的一位新四軍老戰士托付運沙的卡車司機,幫忙尋找唐公山下一位名為杜德友的老戰友。那天卡車司機在排隊,老戰士正在旁邊,司機看他年紀大,便問及。老戰士說太巧了,我正是杜德友。我那戰友是個大個子,力氣很大,別人要把輕機槍架在地上,他可以用一只手把輕機槍夾在腰部打沖鋒。遺憾的是,老戰士不識字,也不能報出戰友的姓名。
老戰士已經94歲,尋找身份60余年,風燭殘年的他越來越沒有信心。老戰士說,去年,他把負傷時連長給他蓋的那件大衣剪了。那件大衣,他珍藏了近70年。剪了之后,老人心中不是滋味,又拍攝下了剪后的殘片。
杜德友,一位至今沒有辦理退伍手續的老兵。一位余生不多,在艱難中度生的老人。
誰能幫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