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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灶紅鹽
作者:章熙建 責任編輯:束華靜 來源:《鐵軍》 日期:2015-11-11 瀏覽次數:8329
鹽田緊挨大海的堤壩上,身著舊軍衣的跛足老翁,將七只飄著清香的粽子埋進剛掘出的深坑,接著打開一瓶高粱白,緩緩地環坑倒了七圈,又點燃七支煙整齊插上,末了起身抻抻衣裳莊重而長久地敬了個軍禮。
海風習習,一輪紅日正從海平面噴薄而出。我佇立鹽田阡陌,注視著這讓我好奇的一幕。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仲夏,我隨省軍區機關文化服務隊下基層,因遭遇臺風公路橋受損,我們被滯困在駐三灶村的海防六連。
當時,海防六連除戍邊外,還兼負一項繁重任務,那就是百畝海田的制鹽勞作。抵達六連時正值晌午,這讓山窩里出來當兵的我感覺很新奇,整個下午都興奮地泡在鹽田里,到夜間才發覺兩條臂膀如沸水燙過般火辣辣地痛,脊梁骨更似水煮的蝦子直不起腰來。而我還發現,海濱的鹽蠅居然是吸血惡魔。戰士們在鹽田揮汗如雨,還要付出血的代價。
臺風過后,連日細雨。連隊規定雨天不準下鹽田。端午的清晨天終于放晴,我就是在這天日出時刻邂逅了堤壩發生的一幕。交談中,我詢問得知跛足老翁是位老軍人。他話匣一開,我陡然心生一個強烈的感覺,隱匿于海岸線的一個厚重謎團正向我悠悠蕩來。
時光回溯至1942年春。新四軍在黃海灘涂開辟鹽場,由各分區派連隊輪戰作業。曬制的粗鹽一部分售賣給淮揚鹽商,用以籌措購置武器彈藥的經費;一部分則通過秘密渠道轉送延安,以供中央根據地急需。
盡管蘇北根據地森嚴壁壘,但日軍偵察機還是發現了新四軍鹽田的秘密。陸地上占不到便宜,鬼子便轉而借助空中優勢,常常拂曉時分就出動戰機,沿著海岸線低空飛行實施偷襲。于此,戰爭背景下的鹽田無疑也成了險象環生的戰場,大量白天的作業只能轉到夜間完成。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軍的戰機襲擾明顯減少。偶而遭遇敵機來襲,戰士們就含著中空的葦竿潛入水中,敵機找不到目標,只能盲目地投下幾顆炸彈悻悻而歸。這種海岸線上鮮為人知的捉迷藏,其實就是游擊戰術的經典延伸。
令老軍人刻骨銘心的,就是堤壩下這片鹽田里曾經發生的慘烈。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兩架日機貼著刺槐林梢直向鹽田俯沖過來,營長大聲喝令戰士們就地臥倒,自己則拔出駁殼槍邊向敵機射擊,邊拔腿朝著海堤方向疾奔。他是在試圖以自己為誘餌把敵機引向堤外灘涂,而敵機掃射的彈雨猶如兩條巨鞭抽打在鹽田間,終于在距海堤數步之遙的位置咬住了狂奔如飛的營長。看著潔白的鹽田驟然洇漫出赤艷的鮮血,臥倒的戰士們無法自抑地躍身悲嚎著撲向營長。但沒等他們救起自己的首長,另一架敵機又俯沖而下,這一次瘋狂兇殘的日寇不再是掃射,而是投下一串罪惡的炸彈。霎時間,整塊鹽田飛濺起數根白晃晃的雪柱,而落下時卻嬗變成一片眩目的血色腥紅,在陽光照耀下晶亮如黑夜閃電。
“那是七個新四軍戰士的生命啊!”至此,老軍人平緩的語調突然變得遽急而激憤,且間雜著一種不能自抑的哽咽。那一刻,我低垂的眼簾愴然沁出一縷灼熱的濕潤。再次抬眼向堤下望去,閃入眼簾的景象令我震撼。陽光照射下的鹽田波光粼粼,一縷氤氳似乎正受到某種強勁引力的牽拽,化作璀璨長虹向著太陽裊裊升騰。那個瞬間,我心底陡然充盈一份欣慰:烈士們把生命留駐在鹽田,而他們的靈魂已然融入燃燒的太陽!
老軍人念叨說犧牲的營長是福建長汀人,參加紅軍時還是個沒槍高的紅小鬼。“皖南事變”中右臂被齊根打斷,靠著一條左胳膊揮舞駁殼槍拼死突圍,鉆了兩月深山老林才追上轉移隊伍。端午節這天,營長從駐在百里外的營部,風塵仆仆趕來三灶村看望鹽場輪值的連隊。連長匯報剛拽出個頭,營長不由分說把馬韁擲到連長手中:“陳谷子爛芝麻賬夜里對,我要下田做鹽匠,你去騎馬過把癮。不把我的寶貝戰馬遛足喂飽,可不準回來!”
而劫難竟在這間隙中悄然降臨。眼見敵機展開猛烈的俯沖空襲,遠在數公里外的連長趕忙策馬回奔,就在臨近鹽田的一刻,他目睹了悲壯慘烈的一幕。隨著炸彈的驚天巨響和氣浪沖擊,與營長廝守數年的戰馬愴然悲鳴,失蹄臥地。連長就在馬失前蹄的瞬間被摜入丈余高的葦叢陷入了暈厥,片刻醒來后半身動彈不得,竟是摔落時身體磕在大片石上折了左腿骨。敵機在地面機槍猛烈的集束射擊中倉皇遁去,鹽田隨即恢復平靜,只有戰士們圍攏著血染的鹽坑凄然落淚。那一年,年輕的連長剛滿20歲。
老軍人說他這輩子怎么也不能忘記,夕陽就是在那一刻遽然沉落。剎那間,海風海濤匯成了低沉的嗚咽,半邊蒼穹倒映著血染的鹽田,就像涂滿鮮血一樣腥紅刺目。而自此陷于懊悔自責的連長,戰爭結束后復員堅決要求落戶到了三灶村,就在這讓他傷心痛苦的故戰場娶妻生子。他立誓終生守候為他扛了劫難的英雄亡靈。
老軍人說著,抬起雙手捋捋幾近枯槁的白發,爾后從盛祭品的竹籃中取出一個紙包,掬一捧潔白的晶狀顆粒撒在土坑上。我說這是鹽田出的粗鹽吧?老軍人的慈容突轉嚴肅,正聲搖頭說不準確,這是凝結烈士精血魂魄的紅鹽。你仔細瞅瞅,這鹽巴里流淌的血色永遠都晶晶亮!
我將信將疑地攥起一把花生米大小的粗鹽粒,用手指扒拉著細看,卻怎么也看不到血色。老軍人瞅著我緘默不語,直待我將探尋的目光投向他時,他才彎腰抓起一把鹽,舉到額頭位置仰首迎向太陽,兩眼瞇成一條縫,如瞄靶射擊一般,說這樣瞧瞧看!我仿照老軍人的手勢再看手中的鹽粒,奇跡驟然出現了:
迎對太陽的透視,鹽粒生命的靈動果真倏然而生,那絲絲縷縷洇漫于晶體內核的高貴殷紅,似是一種純潔的血液浸潤,又如一縷密織的血脈貫連。且緊隨光照角度變化而漾動嬗變,恣意舒展著那份無法用文字表述的晶瑩剔透。
許是為我滿臉的詫愕所感動,老軍人像找到知音般鄭重說:小同志,留著吧!鹽,是太陽之光與地球之水的結晶。記住:行遍天下,獨有三灶出紅鹽!
那年我20歲。年輕的生命驟然遭遇凝重的歷史,令我內心幾乎難以承受突如其來的震撼。之后多次去鹽城出差,每次的認知與感悟漸進漸深。那份打烙心底的追憶也漸漸凝成一束時光的穿越。
我在仰望一種滄桑與輝煌。
——風從黃海吹來,裹挾著咸腥的氣息。逶迤的海岸線鹽田連綿,高聳而巨大的錐型鹽堆整齊排列。慣于征戰的新四軍戰士們,就在這鹽田開辟第二戰場,捋理吮吸著傳承千年的制鹽文化。從夙沙氏煮海熬波的傳說,到西漢以鹽設郡的史脈;從冠以灶字、墩字這些打烙鹽業記憶的地名,到舟楫劈波、櫓聲欸 乃的串場河。“船載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熱炎炎;晨燒暮爍堆山高,終熬波濤成白雪。”吟唱亙古不變的蒼涼歌謠中,日耕夜耘的新四軍戰士們,體味著祖先們煮海熬鹽的艱辛與苦難,錘煉著英雄軍隊抗日救國的斗志與筋骨。
我在感悟一腔熱血與忠誠。
——那個端午的黃昏,獨臂營長盤腿坐在堤壩上,拽一根鹽蒿塞入口中咀嚼,咸澀的濃味陡然令他濃眉微蹙。聽著連長講述制鹽的繁雜流程,從戽水、曝曬到積淀,蒸發與結晶,最后產出鹵液與粗鹽,營長忍不住挽起褲管跳下了鹽田。這個舉動乍看是受到某種新奇的誘使,實則貫穿著新四軍干部對于士兵艱苦備嘗的真情體恤。這與之后遭遇敵機空襲,營長沒有和戰士們一起就地臥倒,而是鳴槍奔跑引開敵機,以及戰士們甘赴犧牲沖過去營救他們的營長,無疑鏈接成為彈火硝煙中人民軍隊鋼鐵般忠誠的血肉詮釋。
我在咀嚼一份緬想與淵源。
——堤壩邂逅的第三天午后,遭損的公路橋修復,我和戰友們坐在卡車車廂里離開三灶村,激蕩胸間的眷戀令我驀然回首,一個熟悉的背影閃入眼簾,那是鹽田阡陌上跛足踽行的老軍人。那一刻腦海中電光石火般一閃,馬失前蹄被摔折左腿的連長、堤壩祭祀中虔誠的跛足老軍人,兩個影像交錯疊合。我的意念倏然貫通,跛足老軍人就是立誓守候亡靈的連長!一股熱血霎時直沖腦門,我不顧一切地立起身來,雙手圈成喇叭口大聲呼喊:“老連長,我向你致敬!”而海風卻把我的嘶喊卷得無影無蹤,任由老軍人在我視線中漸漸凝成一個亮點。那一刻,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而那個亮點,自此成為我軍旅逐夢的準星。
而今,不知重情篤義的跛足老軍人是否還健在?只是每年的端午日出時分,無論晴雨,我都要整裝正容,朝著黃海三灶村方向,向一撮晶華璀璨的紅鹽敬軍禮。那一刻,對于先烈的崇敬與追思,悠然化作一句纏綿歌詞:
千年以后芳華落幕,我還在風雨之中為你守候!